工作一整天後錯過來電，回撥，還是聽到他叫我姐──我曾多次叫他不要喊我做姐，但他似乎很喜歡喊我姊。想想一個字，大概不會造成無可逾越的距離，縱然我的名字與他的前度相若，縱然他擁有三個胞姊。他對我說起朴贊郁的電光幻影，我跟他分享後設的《離奇過小說》。把他的名字嵌進男主角中，是為了讓他更加明白故事的來龍去脈。誰知後來左顧右盼的試探，曖昧的天色永遠叫人心醉。可惜主角不英俊，我說。好生失望，他說。關於眉目，我有我的致命傷。也許他慢慢就會察覺，不由分說。嘗試於空氣之中抓住甚麼，描畫一段虛線，其時他身處旺角街頭，而我坐在六二八的軟椅上。即使約定，也不過輕輕勾出了一條流麗的孤線。他輕輕的說早點回來跟我吃飯，我還要苛求甚麼。也許認識都很淺薄，就像一泛紫色 filter 紙。然而他讓我感到久違了的關懷，我還記得心跳。而我只是一個女子。春天來了，就單純地希望跟他共舞，就是這樣，我只要簡單的東西。

如何可以不帶期望地談戀愛呢？被攝入漩渦之中，於是免不了情緒化。有時會喪笑。有時甚至會蹲在地上。我看著他衣領上敞開的胸膛。他著我把鬆了的衣紐扣好。他看見不應該的東西。我講了不應該的說話。皮膚上的疤痕。我指頭的觸覺。（你來不來跟我玩。）（你放開別人走過來。）他吃細細杏仁餅。我走到茶水間。兩個人獨處的瞬間。他說不要把話吞掉一半。我拉扯到他工作時的嚴苛。一點點溫水，一點點冷水。大家都在猜乒乓，滴滴仔。誰到底不放過誰？為甚麼人類會對另一個個體生就渴望，但願彼此走在一起浪擲時光，說說沒有內容的廢話與謊言？為甚麼他恰恰就是會喜歡比他年長的女人？我只是很想與他跳舞。可惜身邊就是多出一個人，沒有一起乘電梯，也沒有一起坐城市的公車。蜻蜓點水，愛是無涯。

令人目眩的小鹿走來走去。我對著螢光幕集中打字的幻覺。中飯時稍事休息，跟旁邊女同事從收拾衣服鞋子談到女性漫步成長。保險、基金，種種要我們慢慢學習了解的條約。看見青春的身體，我更害怕日復日的衰老。眼角連一道細紋都沒有，心裡就一直擔心長出第一條魚的尾巴。我怕。青春的軀體多麼美麗。眼睛的摺紋。手臂的呼應。胸膛的堅實。小鹿忙亂地走來走去。偶然接聽電話，小鹿向我查證方塊字的得失，然後明明的約會，只是我有我的《野良犬》，於是隨口搪塞另一天，一切如落花流水一樣自然。然後看父子情電影。然後瞥見逝去的人臉。望到長髮穿綠的潘源良。銀幕上一臉滄桑的李麗珍。林子祥的〈最愛是誰〉又再轉動。原來過得很快樂，只我一人未發覺。

喘氣的小鹿著我走到樓下去陪他剪剪接接。我有時只怪自己的嘴巴過甜。是第幾天無法把書閱讀下去，只想靜靜坐在車廂內重組瑣碎片斷。

六百多度近視，小鹿戴眼鏡，拿著一架單鏡反光，在公園拍拍拍。他說，或者不說，所有的語言，只是調情的練習。我懷疑我們只是很喜歡跳脫的語言。每一下眉來眼去，轉瞬曖昧的天色。淺紫交叉背心，草綠通花上衣。若隱若現這個詞語又可以穿透甚麼呢？飯後，我用手觸碰他微微隆起的肚子。如果小鹿撤離了寄居的身體。我所迷戀的身高與體重，還沒有忘記皮相。廣告，模特兒，還有歌聲。靈魂如何離開身體的居所。挪動的身體不會撒謊，很想接近一個人，就瀰漫黏稠的空氣。潮濕的春日，他的右臂貼著我的左肩，我就想起了從前，沒有人覺得需要移開貼近的身體，這樣你逐漸了解甚麼在滋生。他說起他的愛情故事，從初戀的創痛，近來的苦惱，偶然的拋磚引玉，無傷大雅的來回往還。我總是畏懼年華的距離，他卻說前度都比自己年長，而我習慣含蓄的微笑。小鹿喜歡輕輕跳，一時感觸，我便遺下睫毛。年輕人談到認真，年長的我竟然說起生孩子。他給我解釋照片的來龍去脈，我湊近他的臉，問他臉上的細痕。就這樣慵懶地靠在一起，感覺真好，竟然舒服得像是回到一光年的從前。一程車的時間，十五分鐘，足不足夠永恆的回憶。好不好一起蹦蹦跳走一段路？只是很想跟他跳舞，就是這麼簡單。

小鹿常常提及他。如何安排謊言的主角撤退。終於，黃昏時他給我找出中原地圖與九巴路線圖。終於，我得到最渴望的引路。迷路的我需要能夠指點迷津的安全感。這種倚賴的渴求，你會不會懂得和體恤？慢慢地，他讓我知道他還擁有精細的靈魂。

像回到唸書的時候，吃吃笑笑，趕趕功課，快活又一天。曾以為我已把精美的書頁徐徐閤上，然而當小鹿穿上青綠短袖襯衣在我身後蹓躂，我就記得了心的躍動。撲撲，他在我身後，風一樣翩然而至。

想起微微蛋殼青。

我把頭擱在椅背上，斜眼看著強壯的小鹿，側耳傾聽他說起劇本中的起承轉合──所有戀情都經歷這樣的過程。試探往來，眼眉調。幾句話以後交代身世，拉扯到金色前事。他說起自己對於未來的想望，然後就輔以佐證，把自己組織的方塊文字呈現我們的眼前。

至少會讀，又想寫，而且有一張好看得叫人眷念的臉。然後輕輕吐出一個書名，我回以相關的作者。他誇張說知音，而我其實未讀過。再把書掏出來，翻到書的背面，就是因為那一行深刻的字，驅使他把書本放進購物籃。我聽著他話話，明白小鹿雖然萬年青，卻真正生活過。

當小鹿用手掌拍打螢光幕，又用腳踢蝸牛的電腦主機時，就叫我想起你。我懷疑我那麼喜歡親近寬廣的他，除了因為眉目的風光外，還有的就是那雄偉的姿態，有一股難以抵抗的迫力。每次看見他的身體，腦海就立刻出現一幅兩個人跳舞的畫面。又高大，又壯闊，作為女子，就很想靠著他的胸膛他的肩。

難能可貴的是彼此都有微妙的感應。但有了好開始，是否就能手牽手徐徐漫舞？還有一個謊言的隔閡。還有那麼多的女子圍著小鹿身邊。

若你真愛我，請保祐我快樂。明天，且讓我跟他去借書看。

說到底，我仍然相信愛情。

面前有一堆工夫，我卻只想說細碎的話。那時候我比較多言，彷彿有甚麼在胸中翻滾，情感的凍傷，缺乏狀態，跳不起的四號位。好了，拙劣也無妨說說。還沒有褪開身體剩餘的熱量，卻把頭髮理得很短、很短，這樣最好穿黑色針織樽領，可惜這種天氣無法摸索，我起床太晚，而迢長路遠。短髮其實可以很性感，如果我的輪廓不是一塊扁平的泥塊。昨天追隨一道粗線條的背影，停擱的時候，我就把話說得跳脫了。而且笑。面對面，就想借他的身體去跳舞。我喜歡身體。我一直喜歡身體。像我跟孩子在轉圈，吃吃笑。然而他提起我比他年長這個事實。公司新增了一個場景，也讓我們去喝咖啡、吃三文治。在那裡找到一本印有你名字的書，我閱讀，永遠樸實的自我簡介。瞥見女子，就照見了我的壞蛋一面。為甚麼穿得如世界的崩壞。照片與事實不符，美感的破落。我以為所有的藝術都是隨著美的背影而追趕，真是無法想像衣服突然崩壞，否則，亦舒不用強調卡其衣服。常常到垂暮的社區去，回程時總是想起我曾遇過他的身體。我愛你如昔，何必。沒有移動的職點，證明我的強項不在工作。那天又碰上偽人好奇的目光。剛巧在密室內站到他身邊，才發覺高度只是一個幻覺。但他有一所夜店。但他有還美好的色相。前幾天翻亦舒，她說男人喜歡一個女人，在於相當的直覺。這裡人那麼多，為甚麼能與某些人有額外的感應。或者，我只精讀皮膚的敏感。關於工作，我卻依然粗心。如何才能放下自己，站到對象的角度去觀察事物。我跟同事談起柬埔寨的風光，她說找不著電影內的樹洞。而我想到那裡去，也因為那一個場景。後悔是我不應該跟她談起其下屬的得失。大家還沒有擺脫油漆的味道，物傷其類，還是要慎言。讓我用心工作。

我期待攤開功課慢慢細細做。
我期待跟所愛的人手牽手搖曳共舞。
我期待電影節的到來。
我期待風采依然。
我期待在夏天來臨之前成功減磅。
我期待在公司內看見楊小姐以及與她合照留念。
我期待快點再喝爸爸煲的胡椒豬肚湯。
我期待動聽誠懇的話語。
我期待長大、成熟、世故、減少犯錯。
我期待智慧與年紀終於同步的一天。

任性休假，不事生產，虛渡日月，無補於事。

難過嗎？明明是他先看見你，但你依然高傲，又撒過謊言，這小小的空間就迅即被佔據。今天你目睹漂亮女孩的主動，輕輕抓住他的手臂，竟感到如此不可思議。所謂幸福，是否就憑藉那幾下手勢去爭取回來。有些人與生俱來就喜歡爭取，你比較貪心，妄想不戰而勝。多少年，你有過最苦心孤詣的時刻，也不過因為一個得不到的前提。說穿了還不過為了短暫的歡愉，像他們謀殺時間時，人手一部的 NDS/PSP。（然而他說，他不愛電子遊戲。）是耳濡目染嗎？你也幻想貪歡一晌。然而泡泡破滅了，你就學會微笑，並且認得他所佇立的階梯。你知道勢利。你懂得比較。一切如此輕省，無可無不可，到底只有一張臉，無需要深究背後的內容。那些還算精彩的情節，都隨著秒針的移動而留在隔世了。我們說回憶，我們又說忘記，這些複雜的情緒都要求力氣。然而每天接近三小時來回往還的車程，已把你折騰得體虛力弱，再無所謂牽動了。

鼻子一酸，淚水即在眼眶內打轉。如何控制它們不滴下來？像一個人在街頭演一場沒有觀眾的戲。原來還沒有忘記。

與生俱來的心漏病，其實從未治癒。情感上的那個洞，最後也沒有被填補。坐在巴士上，翻翻小說，看看街景。這個城市，除了麥當娜鋪天蓋地的高腰服與長鞭子，還有一個你想念的人。

楊千嬅有一首遺珠歌曲，就叫做〈風采依然〉。已經多少年不相見，你仍然不時想起那張動人的臉。眼角的皺紋，手的觸感，身體的氣味。想像某年某月某日，會在這個轉瞬即逝的城市裡再次相遇。你刻意走到那個老舊的社區。你盤算轉職他投的可能。一切一切，其實都來自那個洞。

那時候，他靠著那個洞穴，細細碎碎的唸過甚麼樣的秘密？如今他通過鏡頭，眼睛的焦點又會怎樣投放到別人的身上？你讀那麼多教人卸下包袱的書，當抬頭返回現實，黑夜之中，依然魂不附體。

這可是人們驀然回首時觸及的唯一。只是，你每次想起念及他的眼神，鼻子仍然一酸。

鎖匙不在地毯下。洞穴與身體永在。黃耀明的〈永恆〉，到底還是留給傷痕纍纍的人。

在途上拿著稿件速看，冷不防前面的一座消防喉，登的一聲，痛得入沁入肺。然而抬頭一看，畢竟還是瞥見建築物上冷冷的閉路電視。但誰能夠停下來？前路仍然要堅持，低頭繼續走，日出與日落。

卻還是感覺羞恥。

他把電話掛斷，淡粉紅瞬即消散。犯錯其實還可以裝作紋風不動，難以接受的是缺乏承擔的勇氣。縱有手臂、肩膊、胸膛，甚至是一張不難看的臉，然而，有些做人的基本原則還是不能丟失的。

看不起。

同檯吃飯之時，不經意流露一鱗半爪的情緒。故事暫告一段落，又是一下掩卷的手勢。所有輕蔑的姿態，見證了人的殘酷。衣袋中的一隻天秤，在遮遮掩掩之間，還是高高低低的為甲乙丙丁而傾斜。後來趕跑到連雙腿都不屬於自己的時候，忽然看到一張叫人一見鍾情的臉。

他的名字叫黃子華。

相遇，生活中偶然的美點。

有時候，孩子會靠在我的左肩，寫意地休息。有時候，我忍不住撥弄他的睫毛，即閃現他父親年輕時的長相。昨天因為工作而翻看舊影帶，寰宇的風情，年輕時代的一張臉，的確跟他的大兒子長得一模一樣。

都是漂亮的眉目。

雖然說孿生，但狡猾的Ｍ的確長得比Ｊ更像他們的父親。一段日子以後，Ｊ的中文終於更勝一籌，Ｍ卻依然仗恃小聰明，無心裝載。只是，凝視Ｍ的眼睛，就是看穿了那多一點的敏感，於是明知道Ｊ更用心學習，對Ｍ終究有所偏愛。像Ｍ那樣的男孩子，大概會比較懂得享受輕省的戀愛。至於善良又誠懇的Ｊ，用情可會深一點，就像他寫的方塊字一樣用力。

一個喜歡寫字的人，大概也會相信字跡。

我依然保守那一份剪報。鉛筆字的記認，輕省、淡然、不著痕跡。還有那一身的傾斜，字與字之間的距離，讓我無法不作無力的推敲。事實上，以小見大，不無道理。至於別人的鐵劃銀鈎，叫我再次窺見那個人的頂天立地。

那年夏天，寧靜的海。誰人曾照顧過我的感受，待我溫柔，吻過我傷口。那一夜，冰淇淋流淚，從樂富走到九龍塘，由麥當勞回到圖書館。

一個知道 trauma 的男子。

我只是希望他快樂。

站在天幕下商場內電梯上，從高處往下望，Ｌ小姐突然說，情人眼裡出西施，又不見得你嫌棄某君缺乏自信，直教我魂離魄散。噢！我幾曾以為自己只眷念大將。後來又是怎樣講到城市的變遷？我們都想走到那些快被淹沒的地方去旅行。威尼斯。馬爾代夫。阿姆斯特丹。而我剛剛讀完亦舒的《歎息橋》，聽見終於走到聖馬可。

寧神養目好視力。小鳥一去不回來。青春少艾，即使穿戴看似廉價的黑色針織絲襪與三吋紅色高跟鞋，仍然教人目眩神迷。站在女子身邊，高下立見，你心知肚明，甚麼才是好年華。

男人四十好年華。正當我跟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溫習時，輕輕鬆鬆的中年爸爸竟在客廳放唱片，濃情化不開，說罷竟又逕自走近鋼琴邊模倣那一組單音，害得我連連分心，又感到無名其妙。後來禁不了問孩子，是爸爸寵壞你吧，她也就直言無諱的點頭認同。

幸運地，我也有寵愛我的爸爸。

布偶。笑話。實事求事，工作時工作，一板一眼，心如止水。耍嘴皮的玩意早留在一光年之前，沒有人摸過你的羽毛，連情歌都不再動聽了。只要驗證，就煙消雲散。一切都好，只缺煩惱。

工作一整天，即使未完成，還是要吃飯去。坐電車，跌跌撞撞間終於到達西環。四個人，特意漫步到堅尼地城。五味菜，包括南乳脆皮雞、蒜茸白菜仔、咕嚕肉、豉汁炒硯、西蘭花斑塊，仍然愛吃如昔。後來還繼續作戰，把甜湯都倒進胃裡，為的可是打個飽嗝。傷心大概會消瘦，但這陣子是我自大學後最胖的一年，我卻時常想念胸骨現形的日子。即將赴德的譚，可會記得我們曾在那些夜晚相約到廉價泰國餐廳去吃宵夜？炒蟶子與楊枝金露，不亦樂乎。